契訶夫《第六病房》:如果最後一口氣,是你唯一的自由。

契訶夫小檔案

契訶夫(1860-1904),俄羅斯短篇小說巨匠。20歲開始寫作,早年多在雜誌發表幽默短篇小說,後期則開始改變寫作風格,撰寫篇幅較長、份量也十足的中長篇作品。此外,他也為世人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戲劇作品《海鷗》、《櫻桃園》、《三姊妹》等。

契訶夫為什麼寫這篇小說?

1890年,契訶夫隻身前往邊疆之地庫頁島(Sakhalin),與當地的流放政治犯交流,用敏銳的雙眼觀看囚徒們的牢獄生活。經過「庫頁島之旅」的洗禮後,他開始寫起叩問生命意義的重量級作品,兩篇代表性作品由此而生:報導文學《庫頁島旅行記》以及本篇討論的中篇小說《第六病房》(又譯《六號病房》)。

庫頁島位於日本海東北方。在西伯利亞鐵路尚未修建的年代,是俄羅斯流放罪犯的遠東邊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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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篇小說在說什麼?

六號病房坐落於醫院後院,裡頭關著被世人遺忘的精神病患,四周瀰漫汙濁壓抑的空氣。滿懷理想的拉京醫生來到這間病房服務,遇上「瘋子病人」之一的格羅曼夫。兩人互相辯證著社會中種種弊病,卻結束於各自的悲劇……

不再「政治歸政治」

契訶夫人生中的每個階段,都影響著他的創作。

年輕時寫作,是為了養家活口;開始嚴肅對待寫作,是被文壇前輩德米特里耶维奇(Дмитри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Григорович)賞識;在作品中逐漸加入批判,是為了更貼近真實的社會。

如果將契訶夫短短44年的生命畫成一個時間軸,我們其實也可以反過來說,隨著時間歷練,他越來越重視自己在寫作上的責任。當他在文壇有了話語權之後,他明白自己的筆不只是要寫出人民的生活,而是必須對筆下的人物有所負責。

於是,本業為醫生的契訶夫以行醫盡可能拯救生命,再以自己熱愛的文學向社會提出警示。《第六病房》裡的壓抑氛圍,來自於角色們呼吸不到自由。而無力撼動體制的病人,只能服膺於最終被社會另類判刑的結果,終身監禁於病房,直到生命終結。

意識到「即將失去自由」的恐懼,往往比「已經失去自由」來得可怕,畢竟走到後者這個地步幾乎已是麻木不仁。一旦被列為「無思考能力」,發瘋也是遲早的事,因為你毫無辯解的餘地。契訶夫不只是對當局沙皇嚴厲批判,他也呼籲人們正視社會上正在發生的事。事情發生在你周圍,你不能視而不見;若你選擇無視,你就會是下一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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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式與托爾斯泰主義分道揚鑣

契訶夫跟托爾斯泰交情不錯,但他明白好友主張那套「與世無爭的博愛主義」,事實上根本不切實際。托爾斯泰出身貴族,飽讀詩書的他深具同理心,作品也皈依愛與和平,但弱勢真正悲苦的心聲,感化勸世「勿以暴抗惡」終究漫長且有限。

相較之下,契訶夫的爺爺爸爸都曾是農奴,他小時候就嚐過貧苦滋味。長大後他以教育翻身,行醫過程中幾乎接觸了社會所有階層、形形色色的人們,他早年當作觀察,寫進幽默小說中。在此之前,他都還是一個書寫的旁觀者。

直到踏上真正的苦難之地庫頁島,他才有了另一種深刻的體悟。王爾德說過那句話:「我們都在陰溝裏,但有些人在仰望星空。」可是在這裡,被暴政折磨至死的囚犯不是看不見天空,而是連希望都是奢求。人性中被麻木的靈魂,就是在被扼殺的自由中逐漸缺氧致死,而體制往往就是幫兇。

當愛與希望已不足救贖過多的苦難,殘暴必然被揭穿。再多的希望都只會是絕望,再多的樂觀都無法消除痛苦的本質。

這麼深刻的東西,他要寫出來。但不再以旁觀敘述,而是帶進主觀的想法,藉由兩個書中的關鍵角色親口辯證。

當你不再被允許擁有思想

故事中,格羅曼夫曾是一名與拉京醫生同地位的知識分子。他發瘋的過程,在任何歷史上或現今仍存在的獨裁政體中,依舊使人不寒而慄。一開始,士兵到他居住的小鎮上抓犯人;接著發生一起命案,卻找不到兇手;從那之後,他每天提心吊膽。明明也不是他做的,他卻時時刻刻犯被害妄想症,神經質到最後終於瘋了,成為病房成員之一。

後來病房裡來了這個充滿理想的拉京醫生。醫生覺得格羅曼夫很有趣,也是具有思想的人,開始與他辯證各種生命價值,形成兩個明確的對立,且各執己見,決不讓步。摘錄如下:

大聖大賢或者單純有思想和愛思索的人,其所以與眾不同,恰恰就在於蔑視痛苦,他們永遠心滿意足,對任何事情都不感到驚奇。

拉京醫生

我用喊叫和淚水回應痛苦;用憤怒回應卑劣;用厭惡回應淫猥。依我看來,這才叫做生活。

格羅莫夫

看見差別了嗎?格羅莫夫毫不避諱地指出,人若生存在這個社會上,就必然會「對一切刺激有反應。」人,是有生命的,不可能全然佛系地忽視苦痛,他對拉京說:「您蔑視痛苦,但手指頭被房門夾一下,恐怕就會大呼小叫了!」

劇情演到最後,拉京醫生確實也如格羅莫夫所說,再也無法忽視內心真實的恐懼與絕望。尤其當你腦袋清清楚楚,卻被判定為瘋子;而一旦被判定如此,你再也無法繼續佛系面對,去承認眼前的社會多麼殘忍,而自己有多麼痛苦。

這時候,我們也才明白自己為何要有感知,而同理的真實意涵是什麼。這也是契訶夫最後的重點,當你的理智告訴你眼前發生了什麼,而你毫無反應,那才是真正的不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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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

讀的時候,覺得契訶夫的語調平淡冷冽,還不失黑色幽默。他把其實很可怕的事情,敘述成習慣的日常,變成一點一滴侵蝕人心的麻痺,說著「就是這樣」,沒有誰能改變。最可怕的就是已經習慣了的無感。再也無法警覺或感受,人生就已毫無意義。

值得一提的是,托爾斯泰本人讀完很讚賞;列寧讀完驚愕不已,覺得「自己好像也被關在六號病房中。」闔上書的那一刻,沒有驚濤駭浪的結局,沒有令人掉淚的衝動(甚至讓人苦笑居多),而我還來不及為書中人物的悲哀感到惋惜,就只能留下淡薄一嘆,還有無話可說的沉默。如果像巴布狄倫所說的,答案就飄在風中,那應該每一個人都要試圖去撿起才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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